两次“归零”,一生铸就两座大国重器——追忆徐洪杰(上)

科技答卷人

每一个重大发现,都始于勇敢的选择;每一次突破,都来自长期的坚持与热爱。在科研攻关一线,在建设科技强国的新长征上,总有人在默默书写答案。今日起,我们推出“科技答卷人”专栏,记录那些将个人理想融入时代洪流的背影,聆听那些关于突破、责任与初心的思考。在实现高水平科技自立自强的征程中,写下无愧于时代、无愧于民族的生动篇章。

他,用15年心血点亮洞察微观世界的“科学之光”——上海同步辐射光源

又用16载光阴点燃改变核能源格局的“未来之火”——钍基熔盐实验堆

他是徐洪杰,中国科学院上海应用物理研究所老所长。70载人生,两度“归零”,铸就两座国之重器。

然而不久前,就在钍基熔盐实验堆迎来历史性突破的前夕,他却倒在了工作岗位上。

他潜心耕耘,淡泊名利,直到逝世后,当无数追思涌来,许多人才发觉,原来身边藏着这样一位了不起的科学家。

今天,我们走近这位用一生诠释“国之大者”的科学家,探寻那束照亮中国高水平科技自立自强之路的精神之光。


人物简介

徐洪杰(1955年1月8日—2025年9月14日),中科院上海应用物理研究所原所长、学术委员会主任、博导,全国先进工作者、中科院优秀共产党员。曾任上海光源国家重大科学工程总经理、中科院钍基熔盐堆核能系统先导专项负责人,973项目首席科学家、上海市核学会理事长。主持的上海光源国家重大科学工程获国家科技进步奖一等奖、中科院杰出成就奖、上海市科技进步特等奖。

第一章 “大光源”来了



原子物理学家的“跨赛道”转身


在上海张江科学城,有一座形似巨型“鹦鹉螺”的科创地标静静矗立。这是上海同步辐射光源(简称“上海光源”),世界上最尖端的大科学装置之一,能以原子、分子级别解析蛋白质、新材料等物质微观结构“超级X光显微镜”。

然而,它的诞生,经历了一段漫长而艰难的道路。

1995年,中国科学院(简称“中科院”)和上海市初步同意共建上海光源,重任落在了正寻求突围的上海应用物理研究所简称“上海应物所”,时称“原子核所”)。

时任所长的杨福家院士,将重担托付于徐洪杰:“5年内,你不做其他研究,专心建设光源!”

这份托付,改变了徐洪杰的人生轨迹。

1988年从复旦大学核物理与核技术专业博士毕业后,徐洪杰到原子核所做博士后、赴日本做访问学者归来,他已在原子物理领域崭露头角,处于个人学术生涯的“上升期”。

上世纪90年代,青年时的徐洪杰在作学术报告。

彼时,国内仅有第一代、第二代光源,对于性能指标跃升巨大的第三代光源,经验为零。第三代光源能建成吗质疑声

更为实的是,正值科研黄金期的,必须暂别深耕多年的原子物理领域,在一个全新赛道从零开始,失去传统学术晋升的“筹码”。

个人学术生涯的断崖式转向与不可预知的国家工程,如何选择?

“国家需求就是科技工作者的天职。”他毫不犹豫地接下了重担,从原子物理“专家”变成了同步辐射领域的“学生”,一干就是15年。

1995年11月周光召视察原子核所徐洪杰汇报工作。



十年立项等待,在坚守中蓄力


接过重担,道路远比想象的艰难。

大科学装置建设绝非易事,需要雄厚资金,以及尖端科技与强大工程能力支撑。从1995年启动可行性研究,到2004年底正式开工,推动上海光源立项,经历了长达十年的时间。2000如愿立项在预研工作中集聚和培养的一支百余人的技术骨干团队,陷入了焦灼的等待。

2001年,徐洪杰挑起了上海光源工程指挥部总经理和上海应用物理研究所所长两副重担,一边要继续推进光源工作,一边还要带领全所800多名职工寻求发展出路。

资金、技术、人才……压力像山一样压来。年终总结会上,他心情沉重:“我对不起大家,大家这样拼命地干……”

深夜的会议室里,他与班子交谈这位雄壮的汉子眼眶湿润:“要是完不成任务,我就从楼上跳下去。”这句破釜沉舟的誓言,让在场所有人震撼,大家决心跟他一起干到底。

擦干眼泪,在团队面前,他永远是那个沉着冷静的领航者。

带领全所凝炼学科、深化改革,进入中国科学院知识创新工程试点,争取到坚持和发展所需的宝贵资源;组织光源团队将预研工作从设备研制推进到装置集成,锻炼队伍、积累经验,并优化设计方案、加强宣传科普、扩大国际交流,积极争取国家立项。

躬身实干,徐洪杰常带着团队奋战在项目一线,深夜的办公室、出差的宾馆、路途的车上都留下了他忙碌的身影,经常干到凌晨。

身作心无旁骛徐洪杰以坚定的信念和人格魅力稳住了队伍,凝聚了人心。


“干的最高境界就是舍命一搏”


20041225日,上海光源工程破土动工,憋了十年的劲儿,在此刻迸发。

作为大科学工程,上海光源投资巨大,建设周期长,技术要求极高,任何闪失都可能造成不可估量的损失。

“光源是国家的大事情,要建成世界一流水平。”徐洪杰立下军令状

2004年6月,上海光源工程领导小组第一次会议审定工程方案。

他深入研究国内外同类项目,设计出适合的体系架构;物色重要骨干,建立层层负责的管理体系,激发团队全体的能动性;同时了解每条关键路线的难点与科研团队一起摸索讨论确定。

项目推进中突发状况不断。关键部件“真空内插入件”的美国供应商在临近交货前“躺平”,称“技术难度太大,无法交付”。

工期紧迫,徐洪杰在紧急会议上拍板:“我们自己干!”从光源团队各专业抽调骨干成立攻关小组,上百个日夜的连轴转,啃下了这块“卡脖子”的骨头。随着项目完成,还推动了国内相关厂家技术水平的整体提升。

徐洪杰提出“集中全所力量建光源”,在科研经费、后勤、岗位聘用津贴等方面,制定方案全力保障项目建设。

而他自己,却无任何所求。期间没有发表一篇论文,也没有去争一项科技奖项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光源建设

他对团队说:大科学工程的特殊规律,需要我们付出长期、艰辛的努力,更需要我们淡泊名利、持之以恒。”

“当时的徐所长,就像个不知疲倦的陀螺。”老同事回忆。

在施工现场,徐洪杰揶揄自己:“我越忙就越胖!”然而,只有身边的人才知道,乐观的表象之下,他正承受着病痛的折磨。

少时作为足球健将的徐洪杰留下腿疾,因光源工程常年奔波而不断恶化,腿部肿胀穿刺抽取积水。医生要求他住院治疗,但处理完他立刻忍着剧痛,返回岗位。

大家劝他休息,他说“光源工程是干出来的,干的最高境界就是舍命一搏。”

2005年3月,徐洪杰在上海光源建设现场。

据了解,在上海光源施工建设过程中,加速器近10万个信号接头,无一接错;价值8亿元的设备同时进场,无一丢失,并迅速成功安装……

徐洪杰欣慰地说:“无论学风,还是工作作风、团结协作,光源队伍都做到了极致。”


52个月,创造中国奇迹


20071224日,在开工三周年之际,上海光源出光。这意味着,中国人自主设计建造的这座“超级显微镜”,首次睁开了眼睛,看到了微观世界。

在测试阶段,有一段有趣的插曲。为了验证成像能力,需找一个样本“试镜”有人提议用一种体型很小的鱼试试,徐洪杰听后点头支持马上吩咐驾驶员市场购买当鱼儿精巧的内脏骨骼在同步辐射光“透视”下清晰呈现时,实验室爆发出激动的欢呼:“成功了!”

2008年,上海光源储存环调试达到200mA流强验收指标。

2009429日,上海光源工程竣工,从开工到建成仅用52个月,创造了同类大科学装置建设速度的世界纪录后来还荣获新中国成立六十周年“百项经典暨精品工程”。

当初的质疑化成赞叹。国际科技期刊《自然》(Nature)以“中国加入世界级同步俱乐部”为题报道上海光源建成,惊叹破土动工三年出光这个“世界纪录”。

“国外同行曾说,上海光源之所以建设速度比别人快,是因为我们每天工作‘25个小时’。开工以来,我很少在凌晨两点之前睡觉,至今仍积习难改。光源队伍中如我者不乏其人。”徐洪杰说。

耕耘徐洪杰领下上海光源这个难以实现的梦想,国家的骄傲

评选荣誉时洪杰把功劳归于团队:“工作是别人干得多,没有领导的支持,没有国家的支持,我干不成这些事。”

工程领导小组总结的上海光源精神。

 时光荏苒。徐洪杰接下建设任务时,正值壮年,健步如飞。15年后,上海光源建成时,他已步履蹒跚,青丝变白发。

“它的建成,凝聚了几代科学家的心血和全国科技界的努力。这15年也成为我的科学生涯的第一主旋律。”徐洪杰感慨。

不负嘱托。如今,上海光源已成为服务超10万人次科研人员的大型公共科研平台,产出一大批重量级成果。

解析禽流感、新冠病毒关键结构助力疫苗研发,助力高温超导材料、锂离子电池材料取得突破……更带动张江形成了全球规模最大、种类最全的光子科学设施集群。

同时,上海光源还入选为中国科协全国科普教育基地,中国物理学会科普教育基地等平台。

上海光源的成功,实现了“人有我优”。注了的“孩子”长成徐洪杰的目光,又投向另一个关乎国家百年命脉、“人无我有”的领域——钍基核能。


第二章:核能铸未来



再次“归零”,挺进核能源“无人区”


上海光源建成,荣誉纷至沓来。按理说当时的徐洪杰已有足够的资本在功劳簿上竞逐名位


2009年,54岁的徐洪杰却做出了一个令许多人费解的决定:再次“归零”,“转身”挺进核能领域的“无人区”——钍基熔盐堆。

通俗的来说,传统核电站就像一个以“铀”为燃料“炉子”,而钍基熔盐堆则是一个烧“钍”的新“炉子”。我国铀资源进口依赖,钍基熔盐堆则能充分利用我国丰富的钍资源,同时具有更高安全性、更低核废料等优点,是面向未来的先进核能方案。只是从理论到现实,这座前所未有的新“炉子”太难造了,世纪浅尝辄止以来全世界研究五十

朋友劝他:“老徐,光源已成,何苦再去碰一个全新的领域?”

是选择在已建成的学术高地上加冕,还是转向国家能源战“无人区”开拓?

徐洪杰没有犹豫,回答依然坚定:“核能若被卡脖子,才是致命的”。这份国家需要,再次点燃了他的雄心壮志:“如果钍基熔盐堆核能系统能够推广,将助力中国实现能源独立。”

蓝图虽美,征途维艰。杰面对的是近乎空白的领域。没有现成的团队,没有成熟的技术,没有相关的设备。仅有的资料,是几百篇来自美国橡树岭国家实验室的技术报告原子核工程早期档案

“只要国家需要,哪怕目前没有优势也要去做。”这是徐洪杰选择科研方向的标尺。这份担当,与他在光源建设初期的誓言一脉相承。

抛下个人学术舒适区,他再次从“学生”做起,如饥似渴地啃起了核反应堆物理、热工水力、核能材料等新知识。并组织团队,逐字逐句研读尘封的技术报告,让知识的星火重新燃起。

 他用“龟兔赛跑”激励大家:“兔子总有犯错、偷懒的时候,这就是乌龟跑赢的机会……钍基熔盐堆就是这样一个机会。”

他从我国能源格局出发,清晰地画出了一幅跨越二十年的“三步走”蓝图:从实验堆→研究堆→示范堆,并发展小型模块化堆加速产业化的路径。

这份蓝图,成了团队在创新路上不曾迷失的“北斗星”。



“必须走这条最难的路”


2011年初,中科院战略性先导科技专项“钍基熔盐堆核能系统”正式启动。

此后几年,是“从零到一”的奠基期。

徐洪杰提出了“就近转行、边干边学”的方针,再一次快速集结和培育出一支数百人的核能团队;在上海应物所嘉定园区,团队搭建起一个个实验平台:熔盐制备装置、燃料处理装置、熔盐试验回路、材料腐蚀回路……他们“老老实实”地依据技术报告进行复现,再站在“科技大厦”的最顶端进行二次创新。

“科学,你坑它一时,它坑你一世。”这句直白的话,蕴含着徐洪杰根本的科研态度:敬畏科学,坚持真理。

五年时间,他们在实验室全面掌握了钍基熔盐堆的科学与技术,并在高温合金、高纯熔盐、腐蚀控制、核纯钍、高丰度锂7、氚处理等关键技术上实现突破。

国际核能界为之震动,评价纷至沓来:“中国正引领全球熔盐堆研发”。

然而,还有一个难题,实验堆选址定在哪?受福岛核事故影响,原定的上海嘉定园区场址已不可能。徐洪杰带领团队踏上了漫长的寻址之路

又是等待徐洪杰告诫大家,“要练好内功,一旦地点确定,就能及时赶赴现场。”

2017年,钍基熔盐实验堆选址落在甘肃武威的戈壁滩上。

2020年7月,徐洪杰现场察看钍基熔盐堆实验堆施工进展。

年过花甲的徐洪杰开始了新一轮的奔波。在他的引领下,数百人的工程团队在戈壁集结从黄浦江边往返于祁连山下,单程十几小时奔波后,往往放下行李就扎进工地。在条件艰苦的戈壁滩上,有人一年离家300多天,有人孩子出生时不在身边,有人春节主动请战坚守岗位。

他们的收入并不丰厚,甚至数年没有增长,凝聚他们的是徐洪杰那句朴素的信念“国家需要,就要去做”,是不断探索的科学精神。

2022年8月,徐洪杰与团队成员在甘肃武威园区十兆瓦究堆拟建场地。

在钍基熔盐堆的研发过程中,如果追求“短平快”成果,徐洪杰与团队也许可以集中精力攻克几个关键技术,发表一批高水平论文,申请一批专利,这样既能快速出成果,也能在学术界获得认可。

在科研的“功利”诱惑前,徐洪杰引领团队再次选择了“最难的路”。“如果只为科研‘交差’,我们可以选更简单的路。但我们的目标是真正的工业应用,让钍基熔盐堆造福国家,所以必须走这条最难的路。”他说。

不发论文、不申请任何奖项,埋头建设,团队甘愿做新时代的“隐姓埋名”者。在这条“最难的路”上,中国钍基熔盐堆走出了一条完全自主的道路,实现了整体国产化率超90%,关键核心设备100%自主可控,基本形成产业链雏形。


坚守,直至生命最后一刻


2023年秋天,戈壁滩胡杨林金黄时节,钍基熔盐实验堆迎来了关键节点。10月,武威现场传来捷报:钍基熔盐实验堆首次实现临界!“临界”是核反应堆的“点火”成功标志,意味着实验堆首次实现了自持链式裂变反应。

 2024617日,实现满功率运行。这一天,恰逢中国第一颗氢弹爆炸成功57周年。徐洪杰感慨:“这可能是在冥冥中传承着报国与奉献的‘两弹一星’精神。”

2024年6月2兆瓦钍基熔盐实验堆满功率。

202410月,团队完成首次将钍燃料注入运行中的熔盐堆中国,拥有了全球唯一运行并实现钍燃料入堆的熔盐堆平台。

捷报再次传来,202511月,在国际上首次获取钍入熔盐堆运行后实验数据,初步证明了熔盐堆核能系统利用钍资源的技术可行性,进一步巩固了中国的引领地位。

遗憾的是,这位梦想的缔造者未能见证这一里程碑月前,连续超负荷工作的徐洪杰累倒在岗位上,2025年9月14日,他突发疾病与世长辞。

“徐老师生前最后一次来单位是周五早上,他专门和我们讨论科普工作推动建立钍基熔盐堆的正规科普渠道。徐洪杰的学生、上海应物所重大任务与科技发展处的戴彬彬至今不愿相信,那天早上还目光如炬的老师,怎么会在两天后突然离去。

“在他生命的最后九个月,他仍每周组织会议,带领团队规划钍基熔盐堆未来二十年的工业化技术路线和产业化布局。”上海应物所反应堆物理二部常务副主任周翀含泪说,“他为我们描绘出了一张直到工业化应用的发展蓝图。他总结的未来技术路线,指引着我们未来十年、二十年甚至更长时间里稳步前行。”

先生往矣,却留下了珍贵的遗产:

一支由他亲手跨所组建、从零成长起来的钍基熔盐堆专业研发团队。这支800人的队伍,如今已成为我国先进核能领域的中坚力量。

一套完全自主的供应链雏形。实验堆最大程度实现了整体国产化、供应链自主可控,从材料、部件到工艺,都烙上了“中国制造”的印记。

一个清晰可见的中国新能源未来。无需“傍海而居”的内陆核电、高效清洁的高温制氢等全新能源图景……


第三章 灯塔长明



国家需求,是他唯一的方向标


在同事眼中的徐洪杰身材魁伟、衣着普通,识渊博,谈吐直接而自信,喜欢半长头发,颇有文艺气质。

就是这位看似“文艺范”的科学家,用31年的心血带领团队两个完全不同的大科学工程领域,实现了从追赶到领跑的跨越

2025年4月20日,徐洪杰在中国科学技术大学举办的“王淦昌大讲堂”上作题为“钍基熔盐堆核能系统”的报告。这是他留下的少数视频资料之一。

是什么让他总是选择将身后的辉煌“归零”?是什么让他在生命最后一刻仍在为科学事业默默奋斗?是什么让他能引领一支科技团队甘守清贫、扎根荒漠?

徐所像一位宽厚而博学的师长,毫无追名逐利之气我们很多人,甚至上级部门的负责人,都亲切地叫他‘大哥’。”上海光源中心总工程师方国平说,他待人真诚、毫无架子,在光源建设紧张推进的过程中,也很少因技术难题或进度问题对人发脾气。其威望来自人格与学识,而非职位。

在上海光源建设期间,徐洪杰给自己定下规矩:尽量不外出、不参加与工程无关的会议,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工程建设中。

面对诱惑,他初心不变。曾有在美国的同学以优厚待遇邀请他出国,国内也有人邀请他下海,都被他婉拒。这份执着背后,是深植于心的家国情怀,是淡泊名利、甘于奉献的担当

在钍基熔盐堆立项讨论会上,他“舌战群儒”,以“中国必须掌握能源命脉”的远见推动钍基熔盐堆落地。他从未考虑过这是否是条容易出“成绩”的捷径,而是坚信,这是国家战略所需,再难也要走下去。

从上海光源到钍基熔盐堆,两个器,两次“归零”,让他离传统评价体系中的“学术高产”越来越远,却与国家的战略需求越来越近

“身为党员、身为干部,就永远担着一份对国家的责任。”作为一名1982年入党的老党员,这是徐洪杰一直秉持的信念。

这份爱国爱科学的精神底色,或许与他的成长经历有关。

幼年时,徐洪杰的父亲为了祖国的化工事业四处奔波,他随父亲辗转各地,深受父亲爱国情怀的影响。高中后,他到河南贫困农村插队并担任生产队长,泥腿子地气,更深切体会到“农村要发展,没有知识和技术,真的不行!”

1977年恢复高考,徐洪杰考入复旦大学核物理专业,一头扎进知识的海洋。1982年本科毕业后,他师从核物理学家杨福家攻读硕博学位,同年入党,在严格的科研训练中沉下心来,抵制住当时同学出国工作的热潮,脚步坚定地走在了爱国爱科学的路上。

在他的价值观里,“科学家的价值不在于获得了多少头衔和荣誉,而在于为科学进步和国家发展做出了什么实质性的贡献。”

这种淡泊名利的作风,深刻烙印在他的科研管理中。

在上海光源建设时期,他鼓励团队“从大局出发”,将大科学装置的安全与卓越置于个人课题考核之上。

在钍基熔盐堆团队,他建立了一套独特的考核体系。我们不以论文发表作为考核标准,而是以解决实际问题为准绳。这不仅出于技术保密要求,也因为我们更注重学术交流和实际问题的解决。上海应物所的科研人员介绍

正是这份对“实际问题”的执着,让他们的科研之路走得格外“沉默”,却格外坚实。

“他的一生,对团队和单位的贡献无人能及。”方国平感慨,“更重要的是,从他身上,一种超脱于个人名利、专注于事业本身的格局和态度。

时间证明了这份坚守价值。2018年,上海光源、钍基熔盐堆两项成果同时入选“中国科学院改革开放四十年40项标志性重大科技成果”。这也成为徐洪杰半生求索的权威肯定。


功成不必在我,甘为人梯


人生七十,徐洪杰本可安享晚年,可他却仍像年轻人一样不知疲倦地攀登。支撑他的,不是对荣誉的渴望,而是未竟的事业和对后来者的期待。

“徐所是很多人的伯乐!”上海应物所材料研究部主任黄鹤飞对此感受至深。2014年,刚从法国回国的黄鹤飞因“没论文、没帽子”,似乎泯然众人矣。徐洪杰一次听到他的报告后,破格提拔只有中级职称的黄鹤飞为专业组副组长。

“这个年轻人有想法、有能力,”徐洪杰说,我们不能因为暂时的‘没帽子’就埋没了人才。

徐洪杰总说:“我再干十年、干到80岁,90后挑大梁,我就能歇了。”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2025914日凌晨,他还在为上海科技大学学生准备课件,为团队整理技术报告,心思全在为后来者“铺路引航”。

“他对科学有着无限的热爱,这种热爱发自内心。他从未想过何时停下,也未曾为自己索取分毫,而是不断为我们指出新的方向,提出新的问题,带领着队伍前行。”徐洪杰的学生,上海应物所钍基核能物理中心主任邹杨说。

“上周五他还和我通了半个多小时电话,我们约好周一再聊,因为他周一要去给学生上课。”上海光源大科学装置部原主任李亚虹哽咽道,“他充满激情,完全没有生病的迹象,说‘正在组织做技术总结,大概有500多篇技术报告。”

其实,徐洪杰原本计划在911日去复检心脏,却因一场工作会议而推迟。谁曾想,这让他错过了也许能挽回生命的机会。

一切太突然了。那个总说“等年轻人挑大梁我就能歇了”的领路人,那个激情澎湃、将一生毫无保留献给祖国科技事业的科学家,就这样安静地走了。没有告别,没有预兆,只有他未竟的核能事业蓝图。

整理遗物时,有人忍不住哭了。他的办公室依旧保持着原样:书架上摆满图书和文献,桌上一摞摞文件如昨,用了多年的茶杯还守在老位置。恍然间,好像又见到了他平时与骨干、与年轻人围坐畅谈、共谋未来的日常。

徐洪杰生前常说:“科技人员一辈子能干成一件大事是幸运的。”而他,用一生干成了两件国之重器。

今天,上海光源在张江科学城静静旋转,支撑着前沿研究;甘肃武威的戈壁滩上,世界唯一的钍基熔盐实验堆稳定运行,孕育着能源未来。

“老所长为我们点亮了灯塔,我们要做的,就是把他的梦想变为现实。”那些年轻科技工作者,正沿着他规划的路线坚定前行。

光耀东方,核铸未来。这束光芒,照亮着中国高水平科技自立自强的壮阔航程,激励着一代代科研工作者,在“为国家干成一件大事”的征程上,薪火相传,砥砺前行。


访谈手记

一个月前,当我们走进中国科学院上海应用物理研究所时,带着一个疑问:为何一位并不广为人知,也非院士的科学家,在离世时引发如此深切的追念?随着深入走访,这个问号被一个个饱含热泪的回忆一一解开。

徐洪杰,这个名字背后,是一条用生命走出的科学探索之路。

这条路,由两大“国之重器”勾勒,映照着我国大科学工程艰难建设与发展的史歌。一生科研路,两次“归零”,都迈向国家最需要的“新天地”实现了从跟跑到领跑的跨越。

这条路,是“热爱”最纯粹的诠释。他将一生都奉献给热爱的科技事业,这份热爱超越个人名利,点燃了自己、也点燃了一支能打硬仗的队伍。

这条路,更望向长远未来。他以超前的战略眼光与非凡定力,回应着时代的呼唤。站在核能科技前沿,他瞄准的是从科研到产业化这条最难的路。

这位生前干成了两件大事的科学家,鲜有个人专访,鲜少发论文、争荣誉,甘当新时代“隐姓埋名”人。

他用行动证明了一种价值观:真正的科学成就,源于对根本问题的深度求解,源于对国家命运的深切担当。

他留下的,不仅是矗立在祖国大地的国之重器,更是一座时光中的精神灯塔。


中国科协之声访谈编辑 陈尽美

责  编:陈尽美

审  核:张敬一

值班编委:谭华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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